他闭着眼,后仰着头。纤细的脖颈从深蓝毛衣中滑了出来,皮肤白得能看清极淡的青色血管。细软的黑发随意地垂下,蹭过花坛旁的树叶,像是栖息在花叶上的小动物,打着悠闲的盹。
身后有人走过,留下熟悉而陌生的残香。木质香水,前调浓烈,中调温暖,后调高冷。像是伪装成玫瑰的食人草,诱人上勾,吃干抹净,然后刻薄地吐出白骨。
林湛猛地睁开了眼,向后扭头看去他竟然以为,谢辞又出现在了这里。
可身后,只有神色匆匆的陌生人而已。空气中的余香淡去,像是一场被阳光催生的错觉。
又是噩梦呵。
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林湛的掌心已经微微濡湿;心跳上了喉咙口,脉搏震得他呼吸不畅。
人的应激表现很有意思。恐惧或期待、愤怒或狂喜,有时,截然相反的心绪却有着统一的躯体化表现。
林湛慢慢松开手,掌心的咖啡纸杯已经被他捏得变形,棕色污渍落在白大褂上,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支极小的红外温度计,伸进耳道。嘀地一声,屏幕飘着淡淡的粉红,375摄氏度,赫然其上。
林湛闭上了眼,倒在长凳上假寐。
又是低烧。
大概是青春期被噩梦折磨出来的习惯性身体反应。
嘀、嘀嘀
闹钟适时地响起,从噩梦里捞回了林湛支离的意识。
他回办公室拿了电脑,对着镜子整理衣装。换下白大褂,在深蓝色毛衣外随便搭了一件羊毛外套。出门前对着镜子随意瞟了一眼,这才发现,脸色好像白得吓人。
可别低血糖晕了。
林湛从抽屉里拿出两颗薄荷糖,揣了一颗,含了一颗。入口的瞬间,腻得他皱眉。
味儿都不对。以前那种糖停产了?
走向科研中心的路上,林湛握着手机,低头翻找着购物商城卖品列表,试图寻找大学时宿舍楼下超市二排货架上的那种黄色包装的薄荷糖。
他毕业了就没再回过母校。这些年吃的杂牌子的糖,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命体征维持物。尤其是医院里卖的那种,甜得齁人。平常吃吃倒也罢了,但生病的时候,他只想找回那种熟悉的、安全的味道。
师!兄!
林湛听见有人在叫他,气喘吁吁的。
他刚停下脚步,就被一个不明飞行物撞飞。一个短发女医生同手同脚地从身后抱住林湛,挂着他身上,像是八爪章鱼。
林湛艰难地回头:知道你学过跆拳道,但能不能别老用在我身上?
什么啊,我哪儿舍得拿你当靶子。有空我拿老赵练手就是了。
韩子宁弯着笑眼,蹦跳着下来,相当潇洒地甩了甩短发:听说你又被罚了?这次罚多久?一周?
一个月。
什么!韩子宁怒道,一个月?!那群做决策的饭桶是不知道心外有多忙,手术有多少?不让你上手术台,是想累死我?!
没办法。
哎。
摊上这种不懂人间疾苦的领导,韩子宁也只能认命。
她从兜里抽出林湛的右手,翻转手腕,露出他削瘦腕骨附近一道二指宽的狰狞伤疤。她习惯性地用碘伏帮他抹了一遍,心疼地问:还疼么?
六周前的一次医疗事故,病人意外死亡。虽然最后经调查,林湛无责,但患者家属根本控制不住愤怒,用刀直接划伤了林湛的手腕。
伤口很深,一个多月也没能完全痊愈;可比医闹更伤人的,是医院间的流言蜚语,还有病患的不信任。
曾经有偏激的病人朝着林湛扔果核,还有人扬言要换主治医生;光韩子宁看见的,就有三四次。她不敢想,更多的时候,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林湛到底承受了多少偏见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