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听完这个问题之后,已经顶着雪被须发皆白的音羽山先生竟然放声大笑。
“发烧?”他扭曲的爽朗笑声一直在河流彼岸的白色树林之中回荡,“不,你猜错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畅快过,简直像回到了二十岁,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神清气爽。”
祁深阁更加一头雾水。看见他一言难尽的表情,音羽山先生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蓦然开始用搭配随意到几乎颠三倒四的语言,给他讲述一个自己昨天晚上亲身沉沦过的梦境。
“他说,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背影。”
祁深阁的视线中浮现出几分惘然,很遗憾至今也无法与对方那颗充满艺术性的大脑感同身受,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影子,能将一个人的神志藩篱彻底摧毁。
许书梵问:“影子?”
“嗯。”祁深阁点了点头,“一个陌生女人的影子。在梦里,他盯着那个模糊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到无法承受的占有欲。然后,他尝试着去伸手触碰,向前追赶,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那片飘然的裙角,只能隔着渺远的距离远远看她。”
在风声盖过了包括流水以内一切声响的河畔,音羽山先生整个人都变得癫狂,不断重复着几个同样的词语,既像个神智不清的疯子,又像得不到回响的可怜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加深记忆里的沟壑,以此来换取将这个梦境永远停留在脑中。
最后,他声嘶力竭,风声渐渐在耳边停歇,而他的暗哑像是河面坚冰破裂出纹理,蔓延至看不见的水面和季节。
“我要把她画出来。”
音羽山先生说。
此时祁深阁尚且还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只当音羽山先生在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一时间精神错乱,实在没办法把他扔在原地不管,便强硬地拖着对方找到了正确住址,把人交给了他那神情惶恐的妻子和儿女,安抚一番之后独自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虽然不明就里,但祁深阁仍然对音羽山先生话中那个神秘的背影充满好奇,想着等下次上课时见到对方,一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一向古板冷淡的典型数学家突然爆发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下一次上课,他跟其余同学们得到的是对方从北海道大学彻底辞职的消息。
第48章
医院这种地方似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无论是医生还是患者,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手术室和救护车上不停闪烁的灯火犹如夜里渺远群星,此刻显现,白天隐去,在纯黑的背景里更加无处遁形。
许书梵听着祁深阁娓娓道来的叙述,眼睛映照大厅外面与遥远夜空相连的车水马龙,半晌才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竟然真的有这种事……”他慢吞吞地搜罗着字眼,饶是那种异样的情绪即将把心脏撑爆,也不愿让自己的所有情绪无处遁形,“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
祁深阁视线的落点与他交汇起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毛姆最著名的那篇作品,其实不怎么能理解其中要表达的东西。跟大部分人一样,我没办法理解查尔斯那种异乎寻常的疯狂,也谴责他放弃道德底线,抛妻弃子,将世俗约束弃如敝履。”
许书梵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可是直到自己后来开始工作,踏入社会,才多少明白一些自由和艺术的可贵。”祁深阁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回头,仍旧看着前方:
“我想,现实和理想没有高低贵贱,只有选择之分。可人自己总得清楚,现在弯下腰捡起那蒙尘的六便士硬币,说到底究竟是为了以后捡到六十便士,还是为了能给自己买个月亮。”
说到这,他很莫名地微笑了一下,缓缓道:
“我还没有见过比函馆更美的月亮。”
也许阿尔忒弥斯并没有固定的居所,在全世界的夜空四处环游,而在这一刻,她选择停驻在北海道。
许书梵的瞳孔一颤,被恋人的这段话深深震撼到失声,喉间的干涩顺着麻痒四肢汇聚,到最后连灵魂也在为之震颤。
他记得自己那次为了送小橘意外去到浅井悠璃家时,对方向他叙述昔日祁深阁的心路,曾经告诉过他,曾经对方对自己的形容,是“他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
直到今天,许书梵才幡然醒悟,也许两人之间的共鸣远远不止于此。
他在遥远家乡的病床上下定决心,背着一个旅行包走过不同国家,无数纬度,几个季节,但其实心里有时也会迷惘,不知道既然明知道时日无多,为什么还要反复折腾自己这具身体,反而留真切爱着自己的父母独自在远方担心。
然而这一刻,千言万语汇作一个祁深阁的名字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眼前发白,口腔深处泛起来一点点血液味道的腥甜。
祁深阁。
“……你也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似乎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