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生生把最后的“欣喜”转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心。
“你明日还要领兵,事务不少,不应疲累,现在夜已经深了,你也快去休息吧。”许银翘还是关心裴彧的身体的。
她皱了皱眉,心下闪过一丝疑虑。
按理说,裴彧这样的将领,应当高卧主帐,什么时候,也和伙头兵一样在营地里巡查了?
不过这抹淡淡的疑虑很快就被另一个问题盖了过去。
裴彧忽然问:“银翘,你这话,是站在许银翘的立场上说的,还是站在月氏人的立场说的?”
许银翘看向裴彧,他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乎凝结了一些许银翘都看不懂的浓重情感。许银翘望向他,他却好似被目光灼伤一般,避开了许银翘的视线。
“这对你很重要么?不管是谁说的,你都得好好歇息。”
许银翘的心头,隐隐翻涌。
她思来想去,还是掩藏起那一点微末的情感,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回答。
裴彧扇子似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帘。精致五官,在灯火之下,隐隐透露出几分脆弱。
脆弱隐藏在艳丽背后,好像一尊重彩瓷细瓶。
“知道了,多谢关心。”
裴彧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烛火骤然熄灭,许银翘望着浓黑的夜色,深深叹了口气。
裴彧和韩因带着月氏人出征了,许银翘留在绿洲营地。
出征的时候,天空苍白,浓云翻涌,冬季萧瑟肃杀的风卷着红旗。
红旗慢慢远去,逐渐成为天地间的一小点亮色。人影也缩成一个个黑乎乎的小点,在惨白的沙丘上移动,像是一队蚂蚁攀附一个小小的土丘。
许银翘望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直到人影模糊,再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她才走下小丘。
一定会成功的,她暗暗安慰自己。
裴彧可是大周西北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他一定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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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初时, 前线捷报频传。
月氏人遇到了第一支柔然小队。
裴彧巧设埋伏,将柔然人引到乱石之中,利用地形优势, 将那一小撮柔然人化整为零,逐个击破。
送回来一袋子耳朵。
麻袋一倾, 耳朵就如同流水般流了出来, 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三角形, 好像丰盛时节的粮食堆。
只不过,里头不是代表丰收喜悦的粮食,而是一个个耳朵。耳朵上打了七八个孔洞, 有的串着玛瑙珠子,有的系着绿松石装饰, 还有的, 只是串了个草环。耳朵与头颅连接处的端口血肉模糊, 旁人涌上去看, 呕吐之声不止。
饶是见惯了血肉的许银翘,也不禁有些反胃。
只是看着一袋袋的耳朵, 许银翘都可以想见, 战场上的状况, 是如何惨烈。
随着敌人耳朵被送过来的,还有月氏人的尸体。
有的是整个人的身体, 有的, 只是一条手臂, 或者一条断腿。
有的人离开了,回来的时候,便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像是被巨力撕烂了的布娃娃,扯开皮肤, 露出血肉,静悄悄躺在板车上,再也没有了一点生机。
耳边是逝去士兵家人们的哀声,许银翘被这一声声啼哭搅得心烦意乱,几乎站立不稳,她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
捂着心口,走到帐中,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床帐之中。
她很清楚,自己心头有愧。
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之人的愧怍。
许银翘抱住自己的头颅,心口泛出一丝痛苦。执意要面对柔然人的是她,可是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月氏后生。是的,她一张能言善辩的嘴,说服了他们,激起了他们内心的渴望与荣耀。
但是,他们会受伤,会死,只有许银翘自己还好生生活着。
这种感觉,就像蚂蚁遍布啃啮全身,让许银翘难受得很。
一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起来。许银翘在柔软的床褥上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门口有个小姑娘探出头来:“银翘姑娘,您的信。”

